天地悠悠,你我渺渺,人之于世真是微乎其微的存在吗?这个问题,今天的我们在问,过去的他们也在问。南宋文天祥问了,还将答案写进了《正气歌》——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
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
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
所谓浩然,是广大、壮阔、是豪迈向前的风景,也是凛然坦荡的正气。他的意思是,拥有浩然正气的人,可媲美天上星辰、可比肩地下山河。在我们身边,名叫浩然的人很多。取名浩然的楼阁,兴许唯有江心屿上浩然楼。这里还曾住过对温州有着重要影响的老外夫妻,孟楼成了他们的“新房”。无论是匡扶社稷的壮烈,还有登高听海、手摘星辰的浪漫,它见证了挚爱与憎恶,也铭刻了新人和旧颜。浩然楼始建于明万历八年(1580年),有着400多岁高龄的它,造型大气简约,三间重檐歇山顶木结构,营造了“飞檐斗拱、曲槛回栏”的古典意境。
在过去,人们喜欢登高远眺。上浩然楼,不仅可望见江对岸起伏连绵的海坛、翠微,还能聆听江潮暗涌,正对应了楼中那块匾额——“江城如画”。楼内挂有清乾隆间浙江学使李宗昉(字芝龄,官至礼部尚书)撰写的楹联:青山横郭,白水绕城,孤屿大江双塔院;初日芙蓉,晓风杨柳,一楼千古两诗人。原来,关于这浩然楼名字的来源,有两种说法。第一种说法很直接,既为浩然楼,那便是指唐代著名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。因孟浩然曾携友游历江心屿,他的温州铁粉便在故地筑楼纪念。而据清人方尚惠《浩然楼记》记录,浩然楼最初位于江心屿上文天祥祠前的一处空地(清乾隆年间适才移建到今天的文天祥祠东侧),为温州巡道吴自新、郡丞刘正亨主持修建,因纪念南宋爱国名臣文天祥,便取其《正气歌》中“于人曰浩然”之名。其实,还有一种说法,楼名“浩然”,从语本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”句中来。浩然楼之浩然,既描绘了游历山河的田园画境,也见证了炽热拳拳的爱国心,究竟最早为纪念谁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们都曾来过,且深深地热爱过。 文天祥和江心屿的故事,起于孤臣和孤屿的相遇。
文天祥(1236—1283),江西吉州庐陵县(今吉安县)文山村人,20岁中状元入仕当官。宋德祐元年(1275),元军大举入犯中原。次年,文天祥以右丞相兼枢密使赴元营谈判却被扣押。在解送途中,他和部将杜浒等12人逃脱,历经艰险,辗转泛海南行。为追寻皇室宗亲益王、广王的踪迹,他于4月8日抵达温州,可惜此时,两王已于一个月前转道福州。为做整顿,文天祥留居江心屿一个月。带着逃亡的压力,文天祥初上江心屿时,他的心情必然是疲累且紧张的。这短暂的一个月时间里,我们无法感受这位爱国名士每天内心的焦灼。但可以想象,在他异常紧迫的行程中,这幽僻的南方小岛,给了他一次暂时的“假期”。这时的他,是抗击元兵的孤勇之臣,这时的小岛,是远离尘嚣的幽僻之所。这种孤独的共鸣,恰恰带给了他万般鼓励,于是便有了这首《北归宿中川寺》:乘潮一到中川寺,暗读中兴第二碑。
诗中的每一个字,都带着文天祥对家国满满的不舍和爱,更蕴含了他复兴社稷的不屈决心。不知道今天的我们,在登楼俯仰江山的那一刻,是否还会感受到轰轰烈烈的浩然之情。浩然楼还有一个名字,叫做孟楼。
清乾隆五十九年(1794年)温处分巡道秦瀛以为先贤之名不宜命楼,改“浩然楼”为“孟楼”。清光绪元年(1875年)重修,复名“浩然楼”。唐开元十三年(725)冬天,37岁的孟浩然(689—740)曾前往温州看望同窗好友、担任乐清令的张子容。有朋自远方来,当然要去景点走走。两人13年未见,那年腊月某天傍晚,孟浩然抵达温州,张子容在上浦馆迎候。江心屿是款待好友的重要一站,张子容带着孟浩然游历了岛上风光,还为他摆酒接风、追怀过去,于是有了孟浩然那首广为传颂的《永嘉浦逢张子容》:乡园万余里,失路一相悲。
当时的江心屿十分荒凉。在这场同学聚会上,孟浩然一边领略风光,一边为才华洋溢的张子容被贬到如此荒辟的地方而深表同情。而在这一份同情中,多少也有感喟自身境遇的吧。孟浩然的诗歌盛极一时,得李白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”的赞叹,也曾让杜甫发出“吾怜孟浩然,裋褐即长夜。赋诗虽不多,往往凌鲍谢”的感慨。但孟浩然曾志存用世,可惜仕途困顿、壮志难酬,终究还是布衣一生。然而,再怎么心灰意冷也还是吹不灭心中的那一点希冀,不说出来,也藏不住。在他的笔下,那一字一句描绘的山水田园,不正是他对家园的笔笔挂牵吗?因为孟浩然,后世学者、诗人吟咏浩然楼时,仍旧喜欢称其为孟楼。江心十景之一的“孟楼潮韵”也由此美名远扬。自明朝建成之后,浩然楼成为江心屿上一处时髦驿站,无数文人墨客至此登高怀古、吟诗远眺,但他们都只是短暂路过,不曾停留。真正住过这里的,是几位英国领事,以及一对传教士夫妇。
1876年,随着《烟台条约》的签订,温州开埠,规定通商口岸要设立海关、领事馆。1877年4月,温海关(半年后改称瓯海关)和英国临时领事馆(1894年在江心屿东塔下圈地建成三层洋房,为正式的领事馆)相继建立,后者就设在江心屿的浩然楼。“浙东三杰”之一的宋恕曾在《孤屿怀古》中描述了这一情况:凭吊江潮夷犬吠,大英领事孟楼眠。
1883年,中法战争爆发,中国各地兴起了反法反洋教运动。清光绪十年(1884)10月4日(农历甲申年八月十六)晚,温州民众围聚各个教堂外,随后发展为打砸教徒、烧毁各处教堂与传教士居所,史称“温州甲申教案”。英国传教士苏慧廉所居住的城西街基督教堂被烧,他和其他几位传教士在县衙待了一天,5日晚,在一小队中国士兵的护卫下,他们渡江来到江心屿,躲往英国临时领事馆(也就是浩然楼)避难。甲申教案后,苏慧廉和当时的领事庄延龄一起乘坐“永宁号”货轮撤离温州前往上海。这个时候,这位年轻的传教士一定想不到,下一次再访浩然楼,会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。苏慧廉,原名威廉·爱德华·苏西尔,1861年出生于英格兰约克郡哈利法克斯。他不仅是一位传教士,还是一名汉学研究者。在温州居住的24年时间里,他办学校、建医院、创立教会,足迹遍及府县城乡,还曾翻译完成《新约》温州话全译本。
△藏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的温州方言版《新约圣书:四福音带使徒行传》当苏慧廉抵达上海后,他的未婚妻路熙耐不住思念,也来到上海与他相聚,两人于1884年底举行了婚礼。婚礼过后,他们去宁波逗留了两周,随后便搭乘永宁号返回温州。到达温州时,因苏慧廉位于嘉会里巷的寓所已毁于甲申教案,他只能带着新婚妻子再次落脚江心屿上的浩然楼(即当时的英国临时领事馆)。对于当时的住处情况,路熙回忆:“领事馆为我们提供了住处,两间比江边小木屋好不了多少的房子……这让我们不用担忧在哪里过夜。”领事馆还把馆里为数不多的家具分了一些给他们,这些家具上镂刻着代表维多利亚女皇的“V.R”字样。避居浩然楼的日子里,苏慧廉经常过江到城里主持礼拜。此时的路熙就翻开本子记录生活,那是对新婚生活的满心喜悦:“在灿烂的小院子里,耸立着一株中国常见的可爱的粉红色的月季花,这是领事妻子送来的,它像是对美和秩序的敬礼,也像是对周遭的喧嚣作出的一个迷人的抗议。”或是家国纷乱,或是怀才不遇,或是远赴他乡。不知为何,与浩然楼有着深深羁绊的他们,登上江心屿时,多多少少都带了些自己的忧虑和愁闷。然而,就是从这些陷入沟渠、锈迹斑驳的“痛”中,留下了真真切切的“爱”,是爱国、是爱友,也是爱他(她)。人会老,人们深深浅浅踏过的这座楼阁也会老。不要怕老,因为老了,故事就有了。